绕地飞行31圈

用整个灵魂去爱,剩余的交给命运

飞机为谁而来

(原文被屏了,重发一遍,这是微调版的,略有前后文不连贯,建议看原文,原文链接在评论区 )


「生命本是一场穿透黑暗的白色飞行。

    斯特凡松《鱼没有脚》」

  

  壹

  飞机场建成时袁一琦十岁。

  小小的机场坐落于重重青山中,时髦的蓝色玻璃镶嵌在建筑周围构成脆弱的屏障,一排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烈日下,他们吸气收紧被腰带勒着的便便大腹,肥厚的两只手贴合在一起,分泌的汗水纠缠直至粘稠,红色剪刀最衬大喜日子剪开朱红的彩带,咔嚓一声的相机记录下公式化的微笑。头顶上是几个金光灿灿的行楷大字“广元盘龙机场”,金属反射几千光年外的电磁波传到几公里外在打瞌睡的袁一琦的眼中。

  袁一琦从同学口中飞机场听闻今天落地,先臆想了一段在空中飞行的画面,然后决定顺从每一个学生乃至全人类基因中的呼唤——为一件不能留下遗憾的事逃一节下午令人昏昏欲睡的数学课。

  但直到她第三十一次搬起腿试图够到围墙顶端时,才悲哀地发现不及三分之二并被小许老师一路拎着耳朵带回教室。一下午的课上得百无聊赖,胸腔里好像有大团沉闷的乌云积压。回家的路上,袁一琦下意识地蹙起秀气的眉,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望着天,石头受力飞起划出优美的弧线再落下扬起尘土,转念想到布鞋被踢得线头跑了出来眉头皱得更深了。天气很好,是个大艳阳天,夕阳下云疲惫地躲了起来,她想起借来的百科全书,一向讨厌读书的人硬生生记下凑在一起的文字“飞机是20世纪初最重大的发明之一,公认由美国人莱特兄弟发明。适合在能见度高、无风无雨的晴天飞行……”

  推开有些腐朽的木门,袁一琦随口叫了声“妈”。泥土混着麻杆糊在砖上的土房,因为潮湿发酵变得酸臭。母亲佝偻着身子在灶台前烧着柴火,袁一琦放下书包后蹲下来帮忙择菜,看着黢黑的地面有些失神,几片菜叶子掉到地上便捡起来过过淘米的水。

  坐在方正的木桌前,无声地咀嚼着饭菜,今天是难得的水煮肉片。袁一琦就着辣椒扒拉下两口饭,咽下喉咙又忆起今天没看成飞机,便把筷子一竖插进搪瓷碗里的米饭中,当作祭拜祖先的香柱。

  母亲先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没事”钨丝灯忽然灭了,只一刹那又破晓了黑暗。

  “真没事?”

  “真没事。”灯泡又飞也似地闪过两下,微微泛黄,弥漫出焦褐的味道。

  “麻批”父亲暗骂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向杂物间。

  回到卧室写作业,书桌上有啃啃哇哇的小洞,袁一琦在大大的有些掉色的劣质田字格里横平竖直地用脏兮兮的铅笔把笔画划到最长,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占满空荡荡的虚无,又用橡皮把字迹使劲擦掉直到脆落的纸破出一个洞。

  隔音太差的平房让外面烦杂的种种吵闹完完整整地落入耳中。男人浑厚的嗓音骂出最肮脏的话语如同角落沉淀的污垢“哈尔苞谷栽婆娘”,巴掌以女人终日劳作的皮肤为乐器奏出清脆的响声,天青色一块块晕染画布与赤红交织。

  袁一琦摸摸背上余存的乌青,捂住了耳朵。

  次日起来时,父亲还昏睡在草席上,周身环绕着一股浓浓的便宜白酒味,积攒了不少根燃尽的烟头。袁一琦屏住呼吸不去闻这难闻的气味,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会抽烟喝酒,然后掀起木板床上的席子,手擦过粗糙的木理摸出两个5角和1个1元,翘首的木刺扎进皮肤,低头眯着眼好一会儿才挑出来。手心里攥着硬币,温度相互传递着,顺着脉搏带来一丝丝凉意,感受金属的质地和细密的纹路。

  母亲不在家里,也许是出去买菜了,也许是去干别的事了,她不知道。走出门外,天光正好,刺得她眼睛酸涩,抬起手放到太阳的位置,好像这样就能屏蔽太阳光。小镇被一圈圈连绵的山囚禁,蓝天却一望无际。袁一琦想起以前课本上说四川没有海,于是她问妈妈海是什么哪里有海,妈妈说海就在山的那一边跟蓝天一样云朵就是浪花……

  心跳着,在一个伟大的日子做一个伟大的决定。

  袁一琦握紧手,向前跑去。热风钻进她的衣袖,撑起她宽大的裤腿,额头上沁出薄汗,沿着颧骨流下汇聚到锁骨。

  就这样一直跑到公交车站,挤满人,混浊着一股汗臭味,路线已经延伸至机场。几个月前公交改成了无人售票,父亲提过一嘴可以趁人多逃票。道德感和私欲斗争,两头斗牛角抵着角,但那份道德感太单薄会输。袁一琦自我安慰道,飞机票想来要贵些,为了神圣的使命,有必要省下2块,大不了回来的时候就不坐公车了。她稍稍屈膝,贴着旁边的大人,浑水摸鱼地上了车。车开得似乎比往日都慢。

  晃悠好一会儿走到前台,小心翼翼地张开手,举起里面的硬币,递给前台小姐姐:“姐姐,我要买一张票”

  “小朋友,2块钱不够哦,快回去找你爸爸妈妈吧”

  “好吧”袁一琦低下头。

  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失望,像是一锅放了太多盐的汤咸到苦涩。

  正往外走着,一声轰鸣从天而降盘旋而下,机翼划破云层,掠过空气,惊起飞鸟。

  抬头看脚见那钢铁巨兽落到地上走出好多人来, 袁一琦兴奋地伫立。其中没几个小孩。远远望见一个小女孩,梳着厚厚的刘海,豆豆眼,倒有几分憨厚。

  凭借天生的社交天赋,袁一琦喊道:“仙女姐姐,你是踏着祥云从天上来的吗?”

  小女孩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鹅鹅鹅”地笑个不停,“不是哦,小妹妹,但我是从海边来的。”

  “好吧”袁一琦撇撇嘴,小声嘟囔着。

  “那我叫袁一琦,你叫什么名字呀?”

  话音刚落,沈梦瑶就被可恶的大人拉走了。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袁一琦感到有些失落。不知道是为了没坐上飞机,还是没听到那个女孩的名字。

  黄昏时回到家,父亲照例拿起衣架,他已经不愿赏赐拳头只觉得脏了他的手,疼痛让袁一琦的脸皱成一团流下生理泪水,脑子里却莫名快速闪过遇到的小女孩的笑脸,不禁勾起嘴角,形成一副又哭又笑的丑陋面容。

  

  贰

  暑假,袁一琦去母亲刷碗的火锅店打下手,擦擦桌子。

  虽然母亲一直强调她是后厨管理员。

  袁一琦嘴甜,哥哥姐姐的乱叫,秉持着干净认真负责的原则,每擦一张桌子洗七遍抹布,直到把店里十几张木桌擦得锃光瓦亮作罢。到了饭点,屋里升起腾腾热气,水雾迷蒙,混着浓烈的香气和辣味。袁一琦拎着有着长长壶嘴的铜水壶挨个倒大麦茶,忽地听到有些熟悉的笑声,倒并非她记忆力有多好,只是鹅叫般的笑声和厚重的鼻音过于有特点,回过头去,四目相对,小孩子心直口快,叫到“你是昨天的仙女姐姐。”

  “我叫沈梦瑶。”袁一琦听到她如是说,心想真是个好名字。

  小孩子间熟得快,不一会儿就知道沈梦瑶比自己大两岁,来自有海的上海,来四川度假。此后几天,袁一琦便不再宠幸去火锅店擦桌子了,日日以去这个同学家那个同学家写作业为由跑去找沈梦瑶玩。

  沈梦瑶知道外面的世界的事情多,偶尔讲讲海,偶尔讲讲飞机,以及星座。沈梦瑶知道袁一琦的生日后,掐指一算说你是双鱼座,健忘还神经兮兮的。沈梦瑶说她是狮子座,很霸气,后来袁一琦才知道狮子座的人固执、自负。不过死要面子的袁一琦从不承认有一丝稀罕,只是觉得新奇罢了。袁一琦也会带些小玩意,今天是捉到的能歌善舞的小蟋蟀,明天是几块磨得光滑的扁平石子扔出十几个水漂,后天是几颗剔透玲珑的弹珠弹出打高尔夫的气势。有一天袁一琦抱来一只小黑猫,猫刚看到沈梦瑶就蹦到她的怀里,沈梦瑶边薅边得意地笑。

  袁一琦想了想,突然大声地说:“这样吧,沈梦瑶你叫神喵,怎么样。”

  “那你干脆就叫小黑好了”

  “神喵”

  “小黑”

  ……

  把同学家去个遍后,沈梦瑶也要走了。

  那天是个阴天,潮湿阴暗,空气的每个分子里都藏着尘土的气息,是铁锈般的腥味。

  袁一琦拿出上次积攒的硬币,牵起沈梦瑶的手腕,踩在青石板上跑,跑过炽热的人群,停在一个小摊面前,小贩扶着一根竹制的柱子,上面插着五花八门的糖葫芦和糖画。

  “帮我做个大飞机的,可以吗?这些钱都给你。”

  “飞机呢,长这样……就这样,这样……”袁一琦一阵描述,手脚并用比划着。

  小贩连贯地浇上糖浆,虽说略有偏差,但大差不差。

  袁一琦忍痛递过2块钱,捏着糖画的竹签,转身看着沈梦瑶的眼睛,她第一次觉得那里很广阔,装得下自己,装得下一段广袤的时空,“吃吧,快吃。”

  沈梦瑶咬下一口,递给袁一琦,她挨着旁边的地方也咬下一口,甜腻在味蕾上跳动,久久不能散去,但她总觉得今天的糖有些涩。

  “沈梦瑶,你要记得我啊。”

  “我一定会的。”

  上飞机前,袁一琦一直在祈祷天降大雨,让飞机不能起飞;当目送着沈梦瑶上飞机后,袁一琦又虔诚的祈愿,老天,天气好些吧,让她平安降落。

  后来的六年,袁一琦偶尔甚至会觉得这大概只是一场梦……

  

  叁

  2003年,袁一琦上初一,从家里走到学校要走30里山路,从四川到上海要30个小时。

  广播里整日播报令人人心惶惶的非典型肺炎疫情,她问那些大人,他们只说是普通的传染性感冒,咳嗽厉害些而已,但她明明看到村东头的大壮披着白布被一群白大褂拖走,然后很快他们家都不让出门了。

  一个很平常的周末,袁一琦回到家后,一片沉寂,但灯却亮着。她喊了声“妈”,没人应答,“老汉儿”,只剩空荡荡。推开卧室门,没人,推开自己的卧室,没人,推开杂物间,两个人躺在地上沉睡,还淌着一滩血。之后的记忆就是混乱的,像是经过蒙太奇强行拼凑的,如同浪花翻过来卷过去。她费力地把人拖上三轮车,又费力地蹬动脚蹬,蹬到医院,蹬到死因非典的死亡通知书,蹬到由在上海的表叔抚养的法院判决,蹬到光鲜亮丽的上海。

  许多年后,袁一琦早已忘却了当年是否为父母死去哭泣过,还是为斩断了仅存的联系释然。而所谓表叔的好心,只不过是对她身上的巨额保险和政府津贴的觊觎。

  表叔住在简陋狭窄的出租屋,唯一的好处是有一扇窗子,可以真切地看到大海。夜里的大海,波涛汹涌,倒影着城市的光亮。

  学校的新同学对袁一琦避之不及,为她寒酸的衣服,陈腐的气息,吊车尾的成绩。指指点点和孤立很快化为实质的行动,那些接受良好教育的人有如腐烂的水果开始变质,在她的桌上用红油漆写写画画“没妈的孩子”……早读前,袁一琦看到了,感到眼睛有些痛几乎要肿胀就像她内心积攒的怒火,大吼了一声,所有人都惊愕了,没人回答,于是她随意找了个看起来猥琐些的男同学仗着身高拎起衣袖就是一拳,鼻血顺着人中滑下,因为以前的劳动很快就把娇生惯养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没人前来拉架,就像以前没人跟她说话一样。

  记了一次大过。

  袁一琦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混到初中毕业的文凭,袁一琦白天打便利店的工,晚上则混道上,收收钱,打打架。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袁一琦盯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香烟犹豫了一会儿,挑了包最便宜的蓝白沙,不懂行的人浅浅地吸一口,感受尼古丁沿着气管在肺里漫步,她不知道怎样换气,便只能让那呛人的烟在她止不住咳嗽时排出。中指和食指把它衔在中间,看着小小的白色颗粒排好队列顺风飘去。她开始抽烟,不过次数不多,且也只是吸两口,有时会来两根果味的女士香烟,其余的更意在享受烟燃烧的过程。

  17岁生日那天,远在四川的飞机场停运了,天下了大雨。准确来说,是她跟人从阴天打到雨天,对方显然也不要脸叫了两个人,四个人在雨中扭打在一起,很快转变为袁一琦一个人躺在殷红色的地上挨着拳头,她感受到路边买的20块的衬衫被雨水浸湿贴在身上,缓缓流动的水冲刷着后背的肌肤,她又想起了许多年父亲打她的时候,男人和男人的模样重合。

  三个人打过瘾后,收走了袁一琦身上的钱就走人了。

  袁一琦躺着,任雨点砸在自己身上,仰视是个别样的视角,看到千万根雨丝从天上来又消隐在地上沉积的水流里。她想着自己也化作了水,顺着这条浅浅的小溪流出上海,流到海里去。

  雨丝突然断裂,被一个名为雨伞的东西隔绝。撑伞的人低头:“袁一琦……”

  “呃,我在。”

  袁一琦跟沈梦瑶挤在一个伞下,慢吞吞地在雨里前进,在吵嚷的雨声中说着沉默。去哪呢,能去哪呢,袁一琦也不知道,只顾着瘸着腿跟着沈梦瑶走,走到一家拉面店进去,她听到沈梦瑶叫了两份牛肉面打包,一份加辣加鸡蛋。

  沈梦瑶提着两份面说:“回家吧。”

  撑伞的人换了一个,但袁一琦也没察觉出“回家”二字有何奇怪,却是极其自然的继续走着。

  上了狭窄的水泥楼梯,深深浅浅的小洞不知道是被烟头烫出来的还是酒鬼用啤酒瓶挥舞出的杰作。沈梦瑶撕下门前的水电费和房费的催交单,推开嘎吱响的厚铁门,“啪”一声摁开关,“呲”一声灯亮起。房子不大所幸整洁,极小的会客厅里放着个针织沙发,摆着小茶几充当餐桌。她撂下一句“你在这坐着,我去拿个医药箱。”,留下袁一琦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环顾四周打发时间,她有些奇怪,照理来说沈梦瑶家境应该不错。

  回来的沈梦瑶提着银色的医药箱,叫愣住的人躺下,撩开衣服,自顾地用碘酒消毒:“今天我室友不在,你就在这睡下吧。这么重的伤,怎么弄的。”陈述语气,没要回答,没有难堪

  袁一琦感受到衣服被撩开皮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耳朵尖红了起来,剩下的话压根听不进去,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她用余光瞥着给她倒止血粉的女人,刘海不见了, 长开了,但还是能看到以前的影子。

  寄完绷带后,沈梦瑶掀开汤面的盖子,把有鸡蛋的一碗推给袁一琦:“今天是你生日吧,吃吧,长寿面,再不吃面都坨了。”

  袁一琦有一刻曾想世上除了自己也许再没人记得自己的生日,也许某一天连自己都会忘记。她不想让吃相太难堪,但长时间的体力不支让她不得不屈服,只顾得上说一句:“你也快吃。”

  晚上睡觉有些窘迫,袁一琦换上沈梦瑶的短袖后,对着床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梦瑶催她上床才作罢。她缩起整个身子,蜷缩在角落里,企图用这样的法子隐藏自己。黑暗里,床很小,但人与人之间却隔了一大段距离,她睡不着,睁眼在昏暗的世界里描摹不远处的沈梦瑶。好久,她听到呼吸声似乎平稳了下来,猜想着沈梦瑶大概睡着了,想偷偷跑下床去睡沙发。和谐的安静中传来沈梦瑶不轻不重的声音:“我冷。”

  那一夜以袁一琦一只手环在沈梦瑶身上结束。

  

  肆

  之后的几个月,袁一琦不再打架了,向店长申请三班倒里上两班理由是想多赚鞋钱,和沈梦瑶保持着联系。没有谁明说各自的处境,但都能猜得出来。沈梦瑶已跟家里断了联系,重男轻女的父亲不支持女孩子上大学,甚至觉得有知识是对贤良淑德的女子的侮辱。

  故事的转折点往往如此,她们俩约定在每个周天一起吃晚饭。夏日的晴天,到了黄昏时,那大块的火烧云装饰在粉色绚丽的天空,照得金黄的消瘦的云翳平直地铺去、排开,营造出夏日的晚霞,就像院子里晒干的大片稻谷。洗完碗后,袁一琦推开窗,外面已变了天,下意识地抽出一根烟来,刚点燃抽上一口,又想到有沈梦瑶正准备灭掉。沈梦瑶看到了,接过去吸了一口被呛得皱起眉来,烟嘴处两道印子重叠在一起,她说:“别抽了。”

  她拉上窗帘的一刹那,房间变得昏暗,外面下起雨来,刺耳的打雷声被墙板隔着显得很沉闷。她又沉声说:“你剪指甲了吗。”依然是陈述语气。

  袁一琦只记得那时傻乎乎地说:“剪了。”躺在床上休息时,袁一琦听到沈梦瑶喘着气在她耳边说:“我室友搬走了。”温热的气体形成字句,挠着耳廓。

  袁一琦搬进了沈梦瑶的屋子里,以合租室友的名义同床共枕。

  出租屋的隔音不好,袁一琦半夜经常被飞机划破云层的声音吵醒,透过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辽远的夜空里两个亮点和一个闪烁的红色光点在缓慢地移动,深蓝色的云海藏着不朽的梦。袁一琦低头看到怀里迷迷糊糊呢喃着什么的沈梦瑶,轻轻地亲了她的额头,又睡过去了。

  沈梦瑶20岁的生日,还在那个小出租屋里。

  袁一琦打电话借口说是店里出了点事要加班,自己偷偷跑去宠物店买了只猫,去蛋糕店提了蛋糕,再一路飞奔回家,夏天燥热的空气冲进她的身体,那些微小的分子也许来自几千里外,她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上午,义无反顾地做出人生中最好的决定。

  沈梦瑶在一桌菜肴前眯着眼,她心里想着很多事情,也想着很多时候的袁一琦,她觉着失望,却并不知道那是失望,只感到心从万丈深渊上跳下来。跳到一半时,她透过眼缝看到蹑手蹑脚进来的袁一琦,还有,旁边的猫。

  一架飞机起航了,划破天空,留下盘旋的呼呼声。还伴着一句温柔的话语。

  “生日快乐”沈梦瑶听到话被打散它们带有猫的气息、奶油蛋糕的甜味和袁一琦身上漫长的时光,最后又汇聚形成完整的字句落入她的耳中。

  大概在一万年前,这句话就出发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沉重呢,她想道。

  

  伍

  沈梦瑶提前一年从大学毕业,趁着秋招入职了一家规模挺大挺正规的国企。

  同年,袁一琦买了一辆摩托车,当晚袁一琦载着穿着大衣的沈梦瑶绕着上海跑,凛冽的寒风擦着她们的脸庞,晚风吹起她们的头发,雪花从空中坠下来,带来云翳的碎片,雪和北风私奔降落到这对风雪夜归人的头发上。在公路上飞驰的时候袁一琦放声歌唱,与外表不太相符的声线随着音符跳动被风吹到远方: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微微笑 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

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

回家吧 回到最初的美好”

         袁一琦回头问道:“怎么样,帅吧。”

   沈梦瑶把头埋到她肩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专心开车。”顿了顿又在她耳边轻到几乎听不见般耳语,嗯,很帅。

  摘掉消音器的摩托车有如平地惊雷,在空旷的山丘间回荡。沿着弯道,袁一琦拧转把手,侧压身子:“抓紧了。”机车压过弯道,与地面成极小的夹角,膝盖与地面咫尺之远。尾灯亮起,向看不到尽头的公路驶去。风,在耳畔嚣张地呼啸盖过生灵的呼吸,灌进衣领,袁一琦看到天上的北极星,冲着天使尽全身力气喊道:“我爱死这个世界了。我要跟沈梦瑶坐飞机。”

  沈梦瑶也学着样子大喊:“我谢谢这个世界。我到死都爱袁一琦。”

    两句话交织着,缠绕着,一直飘到海的尽头。

  「我感谢这个世界让我遇到我爱的人。」

  次年,沈梦瑶从实习转正后好一段时间,工资没涨,杂活却越来越多,一起入职的女同事都相继升职,只留下她还捂着冷板凳。她觉得奇怪,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很奇怪,哪怕她能做出最漂亮的成绩。

  梅雨季节,阴冷的雨帘阻退袁一琦出去的路。一声声妖娆的“欢迎光临”延长着尾音接踵响起,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袁一琦在父母去世后就认定自己是孑然一人在世间飘荡无归所,斩断了一切亲缘。纵使如此,按照黄金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剧情来讲,也应该是生父生母带着新生的弟弟妹妹上门闹事 而非是这个独自来的相貌猥琐的远方表叔。他先是动情地诉苦,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投资失败欠了债,看在往日一小段养育之恩,借他2万块钱。袁一琦不耐烦地探出头去观测雨势。表叔见势不妙,只能抽出底牌,一张沈梦瑶与她在摩托车上拥吻的照片。

  表叔不轻不重的每个字进入她的耳中,“你在和这个女孩谈恋爱啊,没想到老袁家出了个……个孽子啊。这叔也是为了你好,你要不给我钱也行,那我就去跟女孩的老板、家人聊聊。”

  袁一琦握紧拳头,她听到骨头“咔嚓”几声。

  她去了隔壁银行,麻利地取出2万现金,装在黑袋子里扔给男人:“快滚,拿着钱就别出现在老子面前,妈/卖/批别去碰那个女孩。”

  她觉得恶心,她想起前几天为打发时间重拾的书本《鳄鱼手记》,台版的繁体字让她“咀嚼”得很慢,同类身上流淌的“肮脏”的血液感知着许多句子的无奈,她的基因里刻着女人,这种病无法医治只能等到“病入骨髓”。她好像漂浮在海里,世俗不停歇地往她们的口袋里投掷着千斤重的石头,渐渐让水淹没她们,相爱到海底。

  她向雨里跑去,雨淋湿她的头发,紧贴于皮肤上。骨头疏松,疲惫,无力,一碰就要散架。

  

  陆

  袁一琦盘算着把摩托车卖了。

  沈梦瑶回来得越来越晚,房租催得越来越紧。

  一个难得的两人都闲下来的周末,在家里看《指匠情挑》,电视里的“呱唧呱唧”地说着听不懂的洋文,袁一琦侧头去看沈梦瑶,她眼皮半阖着,支起手肘抵着颧骨。袁一琦凑到她身边,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袁一琦看到她的睫毛在上下抖动着,温热的鼻息呼出刺激毛孔。她偏头去吻沈梦瑶,交换着气息,城市的烦躁隔绝在这个小小的屋子之外,电视机里穿着婚纱的莫得逾矩地吻向另一个世界的苏。

  沈梦瑶说,我升职了,主管给我加薪了。声线有些颤抖,极力克制的眼泪还是流下一滴。那时的袁一琦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之后的几天沈梦瑶都回来得早些,偶尔甚至能赶上一起吃顿晚饭。她在浴室的时间却变久了,玻璃上雾气蒸腾,她一遍遍地擦着身体,水泡得她的手指起一道道褶皱,要换一层皮似的。

  广播上播报到今年的台风鲇鱼即将在福建登陆,已在菲律宾造成巨大危害,现各沿海地区航班、港口皆停运,请市民做好防护工作。

  袁一琦一边公事公办地给顾客结账,一边在腹诽年年都这样说。

  “收您12.5元”是个陌生的号码,袁一琦找完零钱。摁下拨号键……

  医生说这叫什么PTSD,中文是一大长串创伤后应激障碍。滔天的雨水和盖地的风席卷她凌乱的记忆,满地血红冲刷着大地,写字楼前的女人面目全非,四飞的肉泥,模糊的五官,衬衫上的“恨”,信纸上的举报,周围人的谈论。袁一琦没撑伞,眼前的世界是灰色的,试图像拼凑拼图一样复原女人的外貌,来证明这不是沈梦瑶。

  银行卡里多出的10万,撤职的领导,满天飞的新闻,火葬场上飘走的烟……

  伍

  沈梦瑶的骨灰最后兜兜转转归了袁一琦这个法律上只有中国同胞和合租室友关系的人手上。她把一半骨灰撒进海里,顺着海浪漂往心中所向,另一半她没用传统的玉制骨灰盒,装在紫色的纸盒里。

  袁一琦买了张飞往四川的机票,把多余的钱捐给靠谱的慈善机构,退掉租房收拾好东西,坐了人生第中一次飞机。

  袁一琦抱着小小的盒子坐在飞机的座椅上,分明的棱角磕得她生疼。原来人可以这么小,这么轻,轻飘飘的装进盒子,轻飘飘的消散。那一刻她觉得一切是如此的平淡无趣,她痛恨着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知道飞机上允不允许带骨灰,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沈梦瑶最喜欢的位置,椭圆形框起了这两万英尺的高空,也框住了她逼仄的人生。

  她的心里燃起一根细长的烟,点点火光暗去,只剩半截脆弱易碎的烟灰慢慢坍塌,犹如她慢慢消逝的灵魂和人生。

  泪顺着曲线浸润沿途的汗毛,扑灭了这场大火。

  飞机不会再为谁而来。




后记

没有写后记的习惯,但一气呵成写完这篇文后却发现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文题来源于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不敢碰瓷文学大师的著作,其中责任与爱情以及人性的伟大描写是我这等凡人恐亵渎的。但自觉文中虽没有如此的大格局,一点小人物身上的勇气也是有的。

历经几个晚上勉强拼出这篇文章,其中许多修饰、形容以及合理性都不如《北漂》经得起推敲,够精炼、恰当,但所幸这个故事和情感表达我自认都还不错。

想讲的事很多,化为笔下的文字后却不尽人意。本想写个青梅竹马的轻喜剧he,不知不觉听着人物形象的呐喊就自然而然地变成这个略显悲伤的故事。

增增删删不少内容,逐渐偏离了大纲。里面埋了些私心,例如摩托车那段是与朋友露营时遇到组队“炸山”(温馨提示,“炸山”是指在山里开摩托车特意发出如炸山般的巨大声音,是不对的,请勿模仿)的车队其中有几位很帅的女车手;骨灰与星星那段是看了《人生大事》后添上去的,算是一点小情怀吧。

隐藏的便是些社会问题,在这些共同的阻力下,袁一琦和沈梦瑶走向一场悲剧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架飞机,从出生的起点飞往理想的彼岸,世事无常,见过晴天自然有阴天、雨天,而有的飞机终是飞不出那场暴风雨。

以及一些对现实的微调,广龙盘元机场在9月28日通航,不在广义上的暑假,而它在2004年由于非典疫情亏损和营业等问题停航,2009年重新通航。时间与文中略有偏差。

等下次有空,想来是要大动刀,仔细修改一番了。

此致,祝各位阅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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